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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然帝国:18世纪末奴隶叛乱不为人知的历史

南太平洋,1805年2 月,周三,日出后不久亚玛撒·德拉诺(Amasa Delano)船长醒着躺在自己的轻便小床上,这时,他的舱面船员过来告诉他,发现了一艘船正在圣玛丽亚岛南端转向,圣玛丽亚岛是智利沿岸一个无人居住的小岛。德拉诺穿好衣服来到甲板上,那艘“奇怪的船”(后来他这样称呼它)已经收帆,正随风朝着一个水下暗礁漂去。让德拉诺船长倍感困惑的是,这艘船没有挂旗。看起来此船处境艰难,而且如果它继续靠近浅滩,还会遇险。德拉诺急忙叫人在一艘小船上装上水、南瓜和新鲜的鱼。然后,他让人把小船放到海面上,自己上了船。

那天早上浓雾茫茫、微风阵阵,但在太阳升起时,能发现这是一片宁静的港湾。这艘神秘的船是在岛屿另一边出现的,那里崎岖不平。连续不断的碎浪、尖突的海底暗礁、陡峭的岩石悬崖让其海岸难以接近,这为在其他地方几近灭绝的海豹提供了庇护所。但是“坚毅”号停泊的小岛东岸则风平浪静,南半球的夏天即将过去,让人昏昏欲睡的土褐色和棕色的沃土、碧绿的大海、晴空万里的蓝天相互辉映,呈现出一派和谐的景象。由野生红蓟覆盖的高耸的峭壁,围拢住这一片沙滩,形成了一个安全区域,捕猎海豹和鲸鱼的人们在这里交流,将邮袋交给返乡的轮船,并且补给木柴和水。

德拉诺靠近时,可看到船首漆着由灰白色字母组成的英文船名:“考验”号(Tryal)。他也可以看到甲板上到处是黑人,貌似奴隶。登船后,他这位皮肤光洁雪白的新英格兰人发现自己被几十名非洲人和几名西班牙白黑混血水手围住,他们用杂七杂八的语言讲述了自己的“故事”,倾诉自己遭遇的“不幸”。

他们中有人讲沃洛夫语(Wolof),有人讲曼丁哥语(Mandinka) ,有人讲富拉尼语(Fulani),有人讲西班牙语,言辞急促,尽管具体内容不详,但在德拉诺听来总体上是让人放心的。早些时候,当他的水手划船靠近这艘船时,他能看到船帆破烂不堪。本该是齐整有序的索具网却乱七八糟地缠绕成一团,好像沾上了羊毛似的。老化的船体覆盖着青苔,拖曳着长长的海草,变成了浅绿色。但是,他知道海盗们经常让船只假装遇难,以引诱别人上船。拿破仑刚刚在法国加冕称帝,西班牙和法国正在和英国交战,私掠船随心所欲地袭击商船,甚至连偏远的南太平洋也不放过。然而,这些人深陷的双颊和惊狂的眼神证实了他们所述的痛苦是真实的,德拉诺的担心和顾虑转变成了“恻隐之心”。

亚玛撒·德拉诺在“考验”号上待了大约9 个小时,从早上7点左右一直到下午4 点多。因为他将自己的外遣队派到岛上为“考验”号装水,所以这一天大部分时间他都独自和这艘船的成员在一起,和船长谈话,帮助分发自己带来的食品和水,并且将船固定住,不使其随风漂流。德拉诺是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FranklinDelano Roosevelt)总统的远房堂兄弟,来自马萨诸塞州海岸一个颇有名望的造船和捕鱼家族,他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航海家,正在进行第三次环球航行。但是,他此时没有看出来,指挥这艘船的不是那位自称是船长的人,而是船上的奴隶。

将近两个月前,这些西非人在一位叫巴波(Babo)的老人及其儿子莫瑞(Mori)的带领下,控制了“考验”号,并且杀死了大部分船员和乘客,以及准备把他们运往利马的贩奴商。随后,他们命令船东以及船长班尼托·西兰诺(Benito Cereno)将他们送回塞内加尔。西兰诺拖延不前,不敢在只有几个水手和一整船叛乱奴隶的情况下绕过合恩角。他首先沿着智利海岸往北前进,然后又向南航行,后来就遇到了德拉诺的“坚毅”号。奴隶们原本可以战斗或者逃跑。但是,巴波想出了一个计划。这些西非人让德拉诺上船,而自己假装依然是奴隶。莫瑞守在西兰诺身边,伪装成恭顺、忠诚的仆人。西兰诺假装自己依然是船只掌管人,他编造了一个故事,说这艘船遭遇了暴风雨,穿过了赤道无风带,犯上了热病,以此来解释为什么他的船变成了这副样子,为什么除了自己以外没有别的高级船员。

德拉诺不知如何看待西兰诺。他在西兰诺身边觉得惴惴不安,甚至在确信他不是强盗后也难释然。德拉诺将西兰诺那茫然的眼神——亲自目睹自己大部分船员被杀害后将近两个月都生活在死亡威胁下,并且饥渴交加——当作蔑视的眼神,好像这位穿着丝绒马褂和宽松黑裤、有着贵族气派的西班牙人,认为自己太高贵了,不屑于和一个穿厚呢短大衣的新英格兰人交谈。那些西非人,尤其是妇人们,也让德拉诺感到不自在,尽管他说不出原因。船上有将近30 名女子,包括年长妇女、年轻女孩和大约9 名带着嗷嗷待哺婴儿的母亲。食物和水分发完毕后,妇女们带着自己的孩子聚集在船尾,在那里她们开始缓慢地唱起一首挽歌。德拉诺听不出是什么曲调。他也听不懂歌词,尽管在他听来这首歌和那些欢迎他到来的让人宽慰的嘈杂言语产生了完全相反的效果。

还有西兰诺的仆人莫瑞,他紧紧跟随着主人,一步也不曾离开。当两位船长走下甲板时,莫瑞也跟着。当德拉诺要求西兰诺让他的仆人走开,这样他们可以单独谈话时,这位西班牙人拒绝了。他坚持说,这位西非人是他的“知己”和“同伴”,德拉诺可以在他面前畅所欲言。西兰诺说,莫瑞是“奴隶队长”。起初,德拉诺被莫瑞亦步亦趋服侍主人的样子逗乐了;但后来就开始厌恶他,有点儿觉得就是因为这个黑人,他才对西兰诺感到困惑不安。德拉诺开始关注这位奴隶。后来,他写道,莫瑞“让我倍感惊奇”。其他西非人,包括莫瑞的父亲巴波,也总是在旁边转悠,“一直在倾听”。他们似乎能够预料到德拉诺的想法,仿佛一群领航鱼在他身边盘旋,将他一会儿挪到这边,一会儿又推到那边。“他们都将我看作恩人。”德拉诺在他的回忆录《航海和旅行纪实》(1817 年出版)中这样写道。此事发生12 年后,德拉诺依然将他所认为的当天叛乱者看待他的态度,与他们事实上对他的看法相混淆。

一直到下午晚些时候,大约4 点时,当德拉诺的手下人带着更多的食物和日常用品返回时,西非人的阴谋才昭然若揭。德拉诺正坐在“考验”号的船尾,准备返航回到“坚毅”号,这时,班尼托·西兰诺从船上跳下来,逃离莫瑞的控制,正好落到德拉诺的脚边。就在那个时刻,德拉诺听西兰诺解释了刚刚在“考验”号上看到的每一件怪事,这才意识到此骗局套路之深。接着他让手下人准备发动极其恐怖的暴力攻击。

事实上,这是一群殊死一搏、饥渴交加的男女,上演了一部历时9 个小时的有关主奴关系的哑剧,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根本就不会说即将逮捕他们的人的语言。多年来,这起非同寻常的事件给众多作家、诗人和小说家带来了灵感,在这幕假面舞剧中,他们看到了这个时代应该吸取的教训。举例来说,智利诗人巴勃罗·聂鲁达(PabloNeruda)认为,奴隶们的胆量和魄力可与20 世纪60 年代的反叛运动相呼应。聂鲁达在其生命最后几年里开始撰写一首长诗,然后编写成剧本,命名为《造反者巴波》(Babo, the Rebel )。新近,乌拉圭人托马斯·德·马托斯(Tomaˊs de Mattos)写了一部“中国套盒”式结构的小说《面具护卫舰》(La Fragata de las maˊscaras),在书中,他用这个骗局来隐喻世界——这个世界上,现实并非隐匿在面具之后,而是面具本身。

但是,迄今为止,受“考验”号事件启发写成的最著名的故事是赫尔曼·梅尔维尔的《班尼托·西兰诺》,这也是美国文学史上最让人难以释怀的作品之一。不知是否因为对奴隶们的计谋感到吃惊,还是对亚玛撒·德拉诺的天真觉得好奇,梅尔维尔援用了德拉诺长篇回忆录中的第18 章“西班牙船‘考验’号攻陷细情”,并将其改编成一部中篇小说,许多人认为这是他在《白鲸》之外的另一部传世杰作。

梅尔维尔将这艘幽灵般的轮船作为故事背景,在他的描写中,这艘船似乎不是从岛屿另一边出现,而是从深水中冒出来的,笼罩在氤氲雾气中,“灵车般”地起伏摇晃,拖曳着“黑色帷幔的海草”;锈迹斑斑的主锚链酷似奴隶身上的枷锁;贯通船体的骨架裸露出来,犹如骨头。读者们读到此处,知道船上定有罪恶隐藏,但不知道谁在作恶、是什么邪恶,也不清楚凶 险潜伏在何处。

《班尼托·西兰诺》于1855 年底分期连载于《普特南月刊》(Putnam’ s Monthly ),除了纯属虚构的结尾以外,大部分内容忠实于德拉诺的记录:在叛乱计谋被揭穿后,这艘船被缴获,叛乱的奴隶被移交给西班牙当局。但是,故事的主要内容发生在船上,占2/3 的篇幅,当时是这些内容让书评家们对其“不可思议的叙事”评论纷纷,并且说阅读该故事“让人毛骨悚然”。

书名:必然帝国:新世界的奴役、自由与骗局

作者:[美] 格雷格格兰丁(Greg Grandin)

译者:陈晓霜 叶宪允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丨索恩 / 2018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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